【敦太/all太】温柔的是月色
*老虎敦太有搞头了
中岛敦第一次见到山下的人，那人睁着明亮的眼睛，顾盼有情，身上穿着好看的衣服，不过在林地里滚脏了。他看见中岛敦，并不怕他，而是好奇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——那时候中岛敦还是老虎的样子呢，他看着他，却好像他还是个小孩子。
那是中岛敦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人类的善意。在此之前，在他们的氏族里，人人都对他避如蛇蝎。萨满说他是“凶兽”，带着所有人，举着明晃晃的火把，要烧死他。彼时中岛敦初次显出虎形，不过八岁的年纪，全天下所有的不幸就向他汹涌而来。他在同伴们又畏惧又厌弃的眼睛里看到了终焉，而求生的本能让他冲人群发出一声低吼。似是感受到了威胁，萨满带着众人往后退了几步，中岛敦方圆两米顿时干净起来。萨满凝神盯着他，过了好久，才说是得到了神的旨意，这头凶兽杀不得。
他自幼不得与人亲近，每逢化兽形之日都被锁在营地旁的树干上，同驯鹿一样被饲养，吃着牲畜的口粮。可尽管他如此卑微，人们还是怕他，因为随着他一天一天地长大，他的身型也逐渐膨大了起来，虎的皮毛下生出了精健的肌腱，像一个噩梦。
氏族的人不敢抛弃他，因为他的存在是神的判断，有谁敢质疑神的决策呢？可小孩子总是恶得天真自然，他们见他总是虚弱地伏在地上，将他当一只病狗，有时在他身上扔石子，光为了看他一两秒的不自在。中岛敦过着痛苦的日子，在被神庇佑的民族里做唯一一个被神抛弃的造物。他第一次逃跑，就是为了躲避追着他尾巴咬的痛苦命运。路上由于饥饿，他咬死了三只山鸡，然后在嘴边血还湿热的时候遇到了太宰治——那个温柔的男人。
他摸了中岛敦的额头，紧接着开口讲话，讲的是中岛所熟知的语言。
“你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吗？”
中岛敦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不是虎身。男人的触碰让他变回了少年郎的模样，留着参差的碎发和尚且青涩的面孔。嘴里山鸡的生血让身为人类的他有些反胃，不过他忍住了没做呕吐的动作，因为不想在这个笑眼盈盈的男人面前丢脸。他好久没有说话了，再发音的时候舌头像个死物一样支使不动。中岛嗯嗯啊啊半天，脸都憋红了，才仓促地点点头，急得像是怕他反悔。太宰治于是乎笑了，笑容比中岛敦短暂生命中所见的一切都像神迹，熠熠生辉地能照亮些什么，让他想起他们文明中最神圣的火种，也让他只不过看一眼便心生仰慕，回天乏术。他与他一同告别山林中熟悉的草木，奔向一片未知的茫茫阴霾。中岛敦曾听谁说起过，从莽莽苍苍的半山望下去，山脚是灰色的。
他换了精致的衣服，梳洗了人类的皮囊，头一遭觉得自己就合该做个人。太宰治要带他去一个叫横滨的地方，他跟着太宰，一路上舟车劳顿。太宰教他说山下人的语言，中岛敦天资并不傲人，因此翻来覆去没学出什么名堂，只有一句“太宰治”念得字正腔圆。
他在语言学习上愚钝，因此就是到了横滨，也依然像头未开化的小虎，只是跟在太宰身后，有些畏手畏脚的。太宰治带他见了据说是他们这儿的“酋长”的男人。酋长扎一条小辫子，看着人很亲切，一见中岛，热情地冲他嘘寒问暖，只是他说的字眼中岛一个都听不懂。太宰在旁边站着，眉眼都笑弯了，中岛敦拿求救一般地眼神注视了他好久，他才大发慈悲地出言翻译。中岛真的好喜欢他，在他翻译的时候，中岛心里想着他的好，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他不断翕动的嘴唇。他是他在这个横滨唯一一个可以听懂的人，中岛轻信着他，细致到他所说的每一个语气词。
他到这儿的头几天学了几个新词汇：港口黑手党，首领，武装侦探社。除了中间那个，剩下的两个他一概不知是什么意思。他只知道太宰在港口黑手党工作，经常晚上不回家。中岛敦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，侧手边就是巨大的落地窗，如实反映着横滨的黑夜。他沉浸在这样的黑夜里，觉得回到了山间那段岁月中，一头老虎被锁链禁锢着，沉重而孤独地喘息，只等待一个叫太宰治的男人来拯救它。
星夜压着它的皮毛。
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是等来了太宰治。对方的身上全是夜露的气息，凉凉地很刺鼻子，所以他一进门中岛就醒了，从椅子上撑起身来，跌跌撞撞地追出去。太宰治按开了客厅的灯，因此他们是这座沉睡的城市中唯一一栋明亮的屋子，在漫山遍野的黑暗中独善其身。中岛敦一见他，就把所有的忧愁与寂寞都忘掉了，喜色才洇上心头，就涌得眉梢嘴角全部都是。太宰治把他招到手边，摸了摸他的头发，他舒服地眯起眼睛。太宰对他道歉：“今天又忙了一天工作的事情，没有陪你啊。”中岛敦连忙摇头，诚恳地看进太宰治的眼睛里。他本意是想告诉太宰治，没有关系，他怎样都可以，可太宰治问他，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工作。
中岛敦愣了三秒，眼睛都圆滚滚地睁在原地。太宰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，随后就等到了中岛敦的疯狂点头。太宰一边夸着他“好孩子”，一边笑着摸他的发顶，中岛敦被太宰治的善意淹没了，整个人在幸福中沉浮，有种甜蜜的失重感。
太宰治开始教他杀人。从理论上讲，这不算什么难事，毕竟人类那么脆弱，杀死一个人类同杀死一只山鸡没有什么区别。然而中岛敦有些犹豫，原因在于他的部族中多的是对生命满怀敬意的人，他从没见过有谁轻易谋杀另一个人类。太宰治安慰他，没事的，就把他们当作啃食驯鹿的狼吧——是大坏蛋。你看，要是有狼袭击你们的驯鹿你们也会杀死它的吧？我们要杀的家伙就是这样的坏人。
中岛敦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：他要做的是好的事。太宰治是那么好的人啊，是中岛敦所见的那么多人中唯一一个包容他，关爱他的人。他所做的一切，应该也都有一个好的目的。从那天起，中岛敦被太宰治带出去了。
他陪在太宰治的身边，像一个大型的吉祥物——由于别人讲话他都听不懂，他和外界交流的媒介只有一个太宰治。大部分人看到他，眼里都满是惊奇，像是见识了什么了不得的珍禽异兽一样，这点中岛敦可以接受，毕竟他在族人憎恶的目光中生长至今。不过，偏偏有一个人的目光是使他真正不适的。那个人看上去年龄不大，穿着长长的黑色外套，包装得像个神话传说中的恶鬼。中岛敦每次看见他，都能感觉到他眼神里赤裸裸的敌意，这令中岛很不解。中岛问太宰治，太宰治只是淡淡地叫他不要理会。后来有一天，那个男生从中岛身边走过的时候说了什么，中岛没有听懂，于是抬起头来看太宰治的脸。太宰的脸上没有表情，连嘴唇都是平直的。他这样子让中岛感觉他有些不太高兴，便怀疑男生说了些很冒犯的话出来，可太宰告诉他，那个男生只是说，他叫做芥川龙之介。
叫做芥川的男生之后也跟他打过一个照面，脸上一块淤青，明显是被殴打过了。他看中岛的眼神愈发怨毒，像是一夜之间有人滋养了他培育仇恨的花圃，让那里结出了表壳光亮的果子来。中岛敦自认为跟太宰之外的人没有瓜葛，人若是讨厌他，一定是看在太宰的缘故上。那么这个男生就是讨厌太宰治，而太宰治明明那么好。想到这一层面上，中岛就为太宰不值，从此以后也不再给芥川好脸色看，两人像是在梦里结过仇一样。他原以为芥川对太宰的恨是板上钉钉的事，可一日他去找太宰治的时候，看见芥川吻了太宰。太宰正睡着，很疲惫的样子，芥川的吻就落在他额头上，颤抖的、小心的，比蝴蝶的脚还要轻柔上那么一点，落在花蕊上，连花粉都不会粘到。芥川明明是那么锋利的一个人，全身上下穿着漆黑的恨意，像开过刃的刀，伤一切从他身边走过的人，而他居然有这样体贴、这样怯懦的时候，像是偷一样地给予一个吻。中岛敦之后告诉太宰治这件事情，太宰治表现得很不以为然。中岛敦这才想起太宰是很浅眠的，他不是不知道，而是放纵了那人对自己的爱。
可他分明并不爱芥川。
那是中岛第一次感觉到太宰很复杂。他身上好像终于有一件事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了。中岛并且发现自己反感芥川对太宰的爱，这让他比认为芥川恨太宰的时候更不喜欢芥川。那时他还没发现自己对太宰有情爱上的爱。
太宰治。他总是叫太宰太宰治。而其他人用的都是“太宰先生”、“太宰大人”之类的称呼。中岛感觉得到“大人”、“先生”等皆为敬称，这么唤太宰的人应该都很尊敬他，像中岛这样直呼其名的根本没有。不过对于中岛而言，“太宰治”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，深深地刻进他的血脉里，让他一见到太宰其人，便想起这个名字。况且他还没想出什么比“太宰治”更方便表达他对太宰感情的叫法。在他心里，“太宰治”这个名字代表了“我的月亮”、“我的太阳”、“我的神明”，并不是一句“先生”那样纯粹的，他对太宰也远不止尊敬，目前他只知道这些。
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芥川一事的刺激，有一段时间他很专注于发现太宰身边人的态度。他这时候才发现太宰远不缺少人们对他的爱。中岛敦看见过太宰的搭档拉着太宰治往哪里走，他们之间有种一触即发的氛围，太宰治的神情慵懒，领口没有规整好，敞开着露出没缠绷带的锁骨。那天晚上，在他们的房子里，中岛敦一个人抱着膝盖坐了很久。他很难过，难过于太宰治是他的全部，而他对于太宰治实在是微不足道。这比那些族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还要叫他伤心。不得不承认，他在太宰治的温柔下惨败了。那些谩骂，那些歧视，他都坚强地扛了过来，唯有太宰的温柔，从一开始就叫他溃不成军，软弱地渴望获得更多。正是那天晚上，他许久未失控的虎化体质又一次脱轨一般地爆发了，他变成了猛虎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，窗外地月光照在他身上，老虎背脊上的肌肉线条游蛇一样发着银光，危险地自顾自皎洁。太宰治推门而入地那一刻，他就闻到了他身上别人的气味，很浓烈地袭击了野兽敏锐的嗅觉。野兽的本能让他对入侵者的气味展现出了攻击性，于是他猛地朝太宰治扑过去——又在触及太宰治的那一刻变回了人类。太宰治被他扑倒在地，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坐起来，急于要看太宰治有没有受伤，嘴里还颠三倒四地用母语道着歉。
太宰治也从地上直起身来，眼神像一捧水。他看着中岛敦，并没有责备，只是轻轻将他拉近自己，轻轻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。中岛敦埋在他的怀抱里，突然哭了。他的手用力扣住太宰治的后颈，似乎这样才能带给他一些安全感。而太宰治慢慢地抚弄他后脑的软发，无条件纵容了他。他什么也没问，只是用他自身独一无二的温柔又一次击溃了中岛敦。假如他以后有兴趣再问起中岛敦，他为什么失控，为什么会哭，中岛敦会回答，因为太过温柔的月色。
